小编 1987年10月19日，临汾地区眉户剧团崔凤鸣团长邀我观看他们新排的几个古装剧目，意在未雨绸缪，预设演出台口。在火车站接客人时，他悄然告诉我一个令人振奋的喜讯：中国戏剧学院名誉院长曹禺先生路过临汾，将在地区宾馆小憩并观摩演出。1980年秋，我在首都剧场学习期间，曾在相邻的北京话剧院见过这位享誉中外的文坛大家。倘若有机会当面聆听他的教诲，无疑是人生一大幸事。
当天下午两点半，临汾地区眉户剧团元老、芮城籍著名丑角马英超主演了古装剧《借纱帽》。中场休息时，崔凤鸣团长介绍我和三门峡、临汾剧院负责人与在场领导见面，有机会握住当代顶级剧作家之手，大家的激动与兴奋自不待言。我首先向贵宾表示问候，诚邀在方便的时候光临凤城。曹禺先生听了连连点头，他说：“运城是块风水宝地，剧院本是演员之家，也是检验角色、评判作品的最佳场所，大凡文艺界人士，都愿意和你们交朋友。”看到气氛如此融洽，我乘机表达了前往下榻处求教的愿望，曹禺先生微笑着望了望旁边一位男士。办事老到的临汾平阳剧院经理周文奎心领神会，立即与对方作了安排。
当天晚饭后，我与周文奎迫不及待地赶到曹禺先生住处。刚一见面，他就关切地表示：“你们的工作很辛苦，要注意休息，保护好身体啊！”曹先生询问了两家剧院的现状，比如地理位置、演员食宿、观众流量等。闻知我们去年就接待演出了300多场戏曲节目，他略显惊异：“设席容易请客难，会有那么多观众？”我不无得意地回答：“近几年来，运城的剧院一票难求现象屡见不鲜，一般上座率会达到八成以上，有时演职人员尚未到场，售票口就挂上了‘全满’牌子。”听说去年相声艺术大师侯宝林先生在运城讲学演出，引得百余里外的观众纷至沓来，他禁不住笑逐颜开：“这就叫‘名人效应’，‘好酒不怕巷子深’，节目质量越高，剧院条件越好，越要走出去、请进来，这样可以互相学习，得到互利双赢的结果！”他又问古装剧为什么热度不减，观众层次又当如何？闻知观赏传统戏的观众多为中老年人和文化层次较高者，大家好多年未触及古装剧，既有久别重逢之感，更想得到心灵的慰藉。他恳切地表示：“传统剧里面好东西很多，尤其是表达德孝礼仪、尽忠报国方面的事例。文化管理部门和编撰人员，要切实下功夫，推出更多联系实际、贴近生活的剧目。为防止观众青黄不接，尽可能将青少年和在校生吸引到剧场里来。”他认为对传统戏应该“取其精华，去其糟粕。尊重历史，不要大改。那些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艺术精品，无论从思想道德与文学艺术角度衡量，都有着继续发扬光大的价值，不能用现代人的尺度评价历史。如果这也禁演，那也忌传，大家都成了谨小慎微的君子，不愿写、不敢编，更不能演。我们常讲的兴教育人，首先要树立正确历史观，倘若把祖宗的好东西丢掉了，戏剧发展就会成为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”。
我发现曹禺先生兴致勃勃，顺便提起演《雷雨》时的热烈场面。又讲到传统剧目要保留和创新，现代戏更要发展与提高，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在于是否扣人心弦、催人奋进。他说：“在社会主义戏曲舞台上，不存在‘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上去了，工农兵就下来了’的隐忧。演历史剧也是为工农兵服务，应当从不同角度感受生活，对人和事进行艺术概括。每个戏曲节目都有着特定历史背景和各种艺术角色，《雷雨》里面鲁大海就是工人，但不一定非得是主角。如果按照特定模式去衡量三十年代的作品，许多戏就不能演了。”曹禺先生告诉我们：舞台人物代表了社会的各个阶层，是对历史的剖析，对人性的还原，可以折射出时代的某些横断面。倘若写好了、演活了，就能产生“寓教于乐、寓教于人”的艺术效果。他还说：“在一出戏剧中，需要跌宕起伏的情节，相互碰撞的火花，但是，不要人为地制造矛盾，更不必主观地牵强附会。长相知，才能不相疑；不相疑，才能长相知。只要正确理解和执行党的方针政策，充分体现人物特点，就会得到公众的认可。”
曹禺先生知识渊博，谈吐幽默，还特别问起我们个人与家庭状况。听了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当年为祖辈所作五言诗，他小声问道：“有这方面的记载吗？”我以旧版的《芮城县志》和《永济县志》为据，简要讲述了唐贞元年间，永乐县北节义村姚栖云三岁时，其父代兄从军，战死边疆，其母另嫁，由伯母抚养成人，其不忘伯母养育之恩，敬如嫡亲的故事。栖云十六岁时，赴塞外招父魂归葬故里，筑坟守孝，乡民皆为之称颂。时任永乐县令苏辄、河中府尹浑碱深感其诚，为皇室上书，得旌表，称地方为“孝悌乡”，栖云为姚孝子。唐会昌四年春，李商隐为母丁忧期间移居永乐，乐鱼电竞平台闻知相距不远的节义里有位皇封大孝子，便徒步前往拜访，并书《过姚孝子庐偶感》。曹禺先生听了不住地点头：“有关姚孝子的传说，与不忘根本、感恩戴德密不可分。他千里迢迢，只身赴塞外招父魂归之行为，无疑是令人赞叹的壮举；他对于含辛茹苦养母之孝心，更需要无比高尚的道德情操。我们常讲仁义礼智信，就是中华民族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精神法宝，也可理解为人生的保护伞，失去这些便缺少了最为基本的依托，就会在风雨中迷失方向。”他建议编写一部体现爱国戍边、叶落归根的历史剧目，以敬铭先烈，启迪后人。
周文奎是洪洞县人，提起了大槐树的传说，曹先生郑重表示：“中华民族经过几千年繁衍生息，造就了一个多民族大家庭，国家要繁荣富强，首先要有代表人民群众利益的先进政党，同时培养出一大批勇于创新的人才，这样才能孕育出无比坚韧的凝聚力，才会产生排山倒海的发展后劲。”我也谈了黄河三角洲是最早称中国的地方，以及运城的名胜古迹和奇闻轶事，比如“西侯度遗址”“关老爷故乡”“司马光砸缸”“狗咬吕洞宾”“张生会莺莺”等。他对这些并不陌生，还小声背诵了王之涣的“白日依山尽，黄河入海流。欲穷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”诗句。提及“待月西厢下，迎风户半开……”他禁不住笑了，夸赞《西厢记》里红娘一句问话“门怎么不全打开”寓意深刻，他说这就是编剧的技巧、艺术的魅力。不久前在北京观赏过运城地区蒲剧团的演出，其中帽翅、翎子功精彩绝伦，唱腔、舞美各有千秋。他认为，“蒲剧结构严谨、酣畅淋漓，一段唱词就是一首好诗歌，一场道白恰似一篇好文章，可使观众从中学到许多知识，产生无限美妙的遐想”。
当时永济鹳雀楼、普救寺尚未重建或修缮，曹禺先生只是在火车上粗略地观望过河东大地。他听了运城乃黄河流经最长、用火时间最早、文物古迹最多的地区，不由站起来摘下了眼镜。他告诉我们：“人们常说‘水火不相容’，其实二者完全可以相辅相成，利用各自的优势造福于民。”他认为关云长过关斩将，靠的是忠义仁勇；司马光临危不乱，凭的是聪明才智；吕洞宾不图回报，落了个名垂千古。我们经常讲的“追远长存一片心”，倘若提升到政治思想层面，就是要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，坚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理念，坚决走好改革开放的阳光大道。提及戏曲节目的改革与创新，他认为作家、导演首先要解放思想，胆大心细，善于挖掘，切实反映时代潮流。
曹禺先生祖籍湖北潜江，1910年9月24日生于天津一个封建没落家庭。原名万家宝，字小石，“曹禺”是他的笔名。他降生三日后丧母，受姨母（继母）影响，从小喜欢看戏，中学时代就参加了戏剧演出，曾担任易卜生《玩偶之家》的主角。他1929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，开始系统地研究从古希腊悲剧到莎士比亚戏剧，以及契诃夫、易卜生、奥尼尔的剧作，为其后创作奠定了基础。
1933年毕业前夕，曹禺创作了话剧《雷雨》。在一天时间（清早到午夜）、两个场景（周家到鲁家）、四个场次的狭小时空里，相继展开了周、鲁两家前后三十年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，将那个雷雨天发生的人间悲剧展现得淋漓尽致，乐鱼电竞平台显示了严谨而精湛的戏剧结构与表演技巧。该剧描述55岁的矿业公司董事长周朴园，与年轻妻子蘩漪，前侍女鲁侍萍（周的情人），鲁大海（周与鲁侍萍之子），周萍（周与鲁侍萍私生子）、周冲及现侍女鲁四凤，仆人鲁贵八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。一向道貌岸然的周朴园忙于公司经营，没想到妻子蘩漪竟与年龄相近的儿子周萍私通，二儿子周冲（蘩漪所生）爱上了四凤，孰料她却是哥哥的意中人。周萍与四凤在雷雨之夜见到母亲，方知两人乃兄妹关系。获悉内情的蘩漪瞬间精神崩溃，周萍羞愧地开枪自杀，四凤冒雨狂奔触及落地电线，周冲在拉她时也触电身亡。这些剪不断、理还乱的矛盾纠葛，乃封建社会愚昧落后、道德沦丧衍生的顽疾，只有在暴风雨中毫不留情地加以洗涤。
《雷雨》不仅是曹禺的处女作，也是其成名和代表作，曾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内外发行。鲁迅先生看了剧本后，兴奋地对美国著名记者斯诺说：“中国最好的戏剧家里，有一个新生的左翼戏剧家曹禺。”郭沫若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演出，亲自为《雷雨》日译本作序，还给廖沫沙、吴晗推荐说：“《雷雨》是一篇难得的优秀力作。”运城籍著名戏剧评论家李健吾撰文称：“《雷雨》是一出动人的戏，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”。曹禺由此而成为当代剧坛一颗耀眼的新星，被誉为“中国的莎士比亚”“新时代戏剧文化的开拓者”。
1935年，曹禺创作了第二部作品《日出》，展示了天津交际花陈白露的人生轨迹，揭示出代表腐朽势力之上层社会在黑暗中的种种丑态。剧中罗列了身份不同、性格迥异的三类人物：一是“流浪者”的代表，如堕落为交际花的陈白露、向往光明的方达生；二是“有余者”的代表，如银行家潘月亭及襄理李石清；三是社会底层的“不足者”，如翠喜、小职员黄省三、乞讨者小东西等。通过揭露上述人物种种遭遇，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关切与爱憎，迫切期盼着东方日出、柳暗花明。该剧既是对社会现实的无情鞭挞，也是对人性与命运的深刻探讨。《日出》一经公演，就得到茅盾、巴金、叶圣陶、阿甲及当时中国文坛几乎所有“名家大腕”的高度赞扬。《日出》还获得了《大公报》颁发的文艺奖，被称为“冲破黎明前黑暗，向往新时代的阳光”。
1937年，曹禺又编写出第三部作品《原野》。该剧描述了民国初年，发生在北方一个偏僻农村的故事：恶霸地主焦阎王蛮横贪婪，无端夺取贫苦农民仇虎家的土地，活埋其父，转卖其妹，抢走未婚妻，还砸毁了家具、烧毁了房屋，并以“勾结土匪”为名将他投进了监狱。后来，仇虎在警察押解过程中跳车逃跑，历经坎坷复仇雪恨，最终走投无路以自杀结束了生命。全篇通过复杂人物关系和激烈的矛盾冲突，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现象的愤懑与困惑，对神秘宇宙的哲学思考。提醒人们“在原野的怀抱中，找寻心灵的归宿与平静”，进而“奏响美的幻灭的挽歌”。
曹禺先生的“三部曲”，主题思想明确，故事情节震撼，人物表现张弛有度。在不同场合公演后，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与强烈共鸣，堪称当时中国现代话剧经典范例，被誉为他的扛鼎之作。
曹禺先生还相继创作或导演了《蜕变》《镀金》《北京人》《桥》《艳阳天》《全民总动员》《明朗的天》《王昭君》等剧目。他与梅阡、于是之合作编写了古装剧目《卧薪尝胆》，为文艺舞台拓展了新空间，进一步奠定了其在中国剧坛的历史地位。
曹禺先生不仅是位剧作家，也是著名导演和优秀演员，扮演过《南天门》《打渔杀家》的主角，曾赴美国讲学。他知识渊博却谦虚谨慎，功成名就仍不断耕耘。他在“文革”极端困难的岁月里，虽屡遭批斗，甚至被贬去当了看门人，仍然没有放弃写作，时刻关注国家与民族的未来。曹禺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开拓者之一，与鲁迅、郭沫若、茅盾、巴金、老舍齐名。他历任中国文联常务委员、执行主席，中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、主席，乐鱼电竞平台中国作协理事，北京市文联主席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等职。
在与曹禺先生会面过程中，望着他那慈祥神态，聆听谆谆教诲，仿佛走进了知识殿堂。如果不是身临其境，很难相信眼前这位长者就是享誉世界的文坛巨匠。大约四十分钟后，工作人员提醒他该服药了，我们便主动起身。他拉着客人的手，饱含深情地说：“年轻人，前面的道路还很长，要勤观察、多思考，一步一个脚印。往后有机会，一定去运城走一走、看一看！”
临别时，我拿出物美价廉的运城福同惠点心、闻喜煮饼和芮城麻片，曹禺先生高兴地表示感谢，转身吩咐工作人员照价付款。面对他诚挚认真的样子，我只好接下了区区三块钱。出到门外，周经理一语双关地打趣：“这回临汾之行，应该是稳赚不赔、受益良多吧！”我虽然没有回答，但心底里充满了对曹禺先生平易近人、廉洁自律的敬佩之情，盼望着有一天在凤城再次受他教诲。谁又能够想到，这一去竟成了永远的思念，不尽的遗憾！
曹禺先生因病于1996年12月13日在北京逝世。抚今追昔，他的渊博知识、高尚品德、高超技艺和对中国戏剧文化事业的杰出贡献，将永远留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心目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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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 2024-12-03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