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京三里屯一家大型书店的检索库里,输入韩国作家韩江的名字,库存显示为0。这是10月17日,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周后,店员指着书架,语气淡然,“卖没了,谁都没想到她会得”。
这家店有约700平方米的空间、5万多册图书,而韩国文学隐匿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,跟国产武侠小说挤在一起,仅占据两层书架。旁边的欧美文学和拉丁文学则拥有一大面墙,日本文学也摆满了两个独立书架。
数量少、声量小,这曾是韩国文学在世界文坛的处境。但近几年,韩国作家多次受到国际文学大奖的青睐,直到10月10日晚,54岁的韩江被诺贝尔文学奖选中,成为首位获奖的亚洲女性作家。
东亚社会沸腾了。人们阅读韩江的小说和诗集,讨论她作品中对暴力的反抗,中国互联网上,备受鼓舞的女性产生了情感共振——“在deepfake和N号房的泥泞里,开出反抗的花。”“女人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”
韩江在首尔经营的独立书店门前,媒体和读者也蜂拥而至,但她没有现身,也拒绝召开新闻发布会庆祝,消失在大众视野里。关注的目光转而投向韩江的编辑和译者——TA们此前一直隐身于书籍背后,把韩江作品传播到海外。
2024年10月14日下午,在北京亚运村附近一幢玻璃幕墙大楼里,《凤凰周刊》记者见到了韩江的中文图书编辑魏凡。
他做了近10年的外国文学编辑,这是一项长期坐冷板凳的工作。四年前,他一度陷入“职业内耗”的深渊,首先是出版的限制,让工作进入无休止的等待——等待合同,等待审稿,等待书号,“等待体现了人生的荒谬性”。
同样难熬的还有,行业负面反馈带来的焦虑和自我怀疑。2020年10月的一天,毫无征兆地,魏凡突然被情绪打倒,跑到公司楼下哭了两个小时。
那段时间,韩江的《素食者》时常浮现在他脑海里,书中主人公英惠遭遇的暴力,让魏凡产生了深深的共鸣,“如果不是这本书,我应该会离开出版业。”他后来在编辑手记中写道。
当时韩江的作品在中国几乎无人问津,最好的销量只有两千多本,但魏凡坚信她的价值,坚持出版。幸运的是,《素食者》先得到了公司内部的认可,后来又卖出了八九万册。
魏凡逐渐走出低谷,接连策划了韩江的5本书,每本制作周期都长达一年。制作小说《不做告别》和诗集《把晚餐放进抽屉》时,他邀请译者卢鸿金翻译。
10月16日上午,我们与卢鸿金也进行了一场连线访谈,他成长于中国台湾,目前定居韩国,在新安山大学通识教育系担任教授,有20多年的译者经验。
卢鸿金分析了韩江作品的深层价值、背后复杂的政治脉络,以及社会公共体系对韩国文学出海的助力。关于韩江对政治创伤的书写,他这样评价,“终极目标不是去批判,而是去展现人性,是选择原谅,可是不能够遗忘。”
韩江获奖一周以来,魏凡陆续接到几十家媒体的邀约,出版社为此专门成立了“韩江项目”统一联系,还有时尚类杂志邀请韩江拍摄封面,但这“太不韩江了”,魏凡一直没有打扰她。
冷杉RECORD:听说韩江得诺奖的消息时,是什么感受,那天的情形是怎样的?
魏凡:我很开心,也很蒙,公司同事都很惊喜。晚上7点本来准备下班了,突然内部群里刷到消息,我们就返回公司,一起加班讨论接下来的营销和加印。
之前我们出版了韩江的6本书,接下来还会出版3本,除了韩国本土之外,我们是出版韩江作品最多的国家。有很多读者和媒体朋友第一时间跟我说,韩江作为东亚女性作家的代表,终于被世界看到了,有人比我更激动。
卢鸿金:大概是晚上九十点,韩国有了新闻快报,我原本以为是假新闻,虽然韩江频繁获过大奖,但以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高度,还是很令人惊讶的。后来发现是真的,我有点兴奋,也有人来恭喜作为译者的我。
魏凡:获奖前,《素食者》卖出了八九万本,在我做过的外国文学里不属于最畅销的。她后来出版的五本书,销量都是一两万册,卖得不是很好。
卢鸿金:普通大众买文学书籍比较少,我周边10个人当中没有1个读过韩江的作品,我爱人是韩国人,因为我的翻译工作,她才接触到韩江。韩江作品的议题比较沉重,读起来并不轻松,有时甚至需要放一放,才能继续读下去。《素食者》被拍成过韩国的实验电影,也没什么人去看。
魏凡:有几十家媒体来问,采访编辑、译者的都有。原本制作外国文学是一份不看重时效性的工作,但诺奖发布后工作节奏加快了很多,几乎是一键到底的过程,要不断开会,接很多电话。
卢鸿金:在韩国,韩江的书24小时内就卖了17万本。印刷厂忙着加印,韩国的新闻和电视节目还特别制作了韩江特辑。
卢鸿金:能够获得全世界普遍价值的认同,韩国民众相当兴奋。因为过去只有金大中得过诺贝尔和平奖,关于文学、医学、物理、化学、经济,这些个人学术成果的奖项都没有得过,这是第一次。
能够获得全世界普遍价值的认同,韩国民众相当兴奋。因为过去只有金大中得过诺贝尔和平奖,关于文学、医学、物理、化学、经济,这些个人学术成果的奖项都没有得过,这是第一次。
但社会各界的反响也跟政治理念有关联。政治暴力导致了很多分裂,不管是南北韩的对立,或是南韩内部的对立。据我个人估计,韩国人现在有40%左右属于保守派,支持过去的朴正熙、全斗焕和现在的尹锡悦,还有40%属于像韩江一样的进步派,支持金大中、卢武铉、文在寅等,剩下的20%不怎么关心政治。
韩江出生在光州全罗道,她关注的焦点当然是民主化,是过去保守政权军人独裁时发生在韩国的事件,不管是《少年来了》的光州民主化运动(1980年),还是《不做告别》里面的济州岛四三事件(1948年),都在反映国家暴力、公权力的暴力,如何武力和屠杀善良无辜的百姓。
保守派大概率会很讨厌韩江的作品,这几天,一位保守派女作家就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对韩江的不以为然。但总体来说批判的人很少,不超过三四个,政坛和文坛的大多数人还是给予了祝福,毕竟得诺奖是一件超乎政治理念的重要国家事件。
魏凡:对比往年来看,诺奖之前颁给了几个诗人和剧作家,跟中国读者喜欢的文学类型不太契合,一些作品还是在获奖后才引进,而韩江的小说和诗歌我们都出版了,可以趁着热潮去读的书比较多。而且韩江写的是东亚女性的故事,也会让国内读者读到共通的东西,李银河老师也说,韩江是近些年诺奖得主中她最能共情的一位。
冷杉RECORD:为什么韩江能屡次获得国际大奖的青睐?相比于其他韩国作家,韩江有什么特别之处?
卢鸿金:诺奖颁奖词中说,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,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。韩江为人所知的书大概有三本,《素食者》讲的是韩国家庭里以父亲为主的家庭暴力,《少年来了》和《不做告别》,都是书写牺牲和伤亡惨重的政治事件,反抗的是过去的国家暴力。很多牺牲者至今未获得,家人也有长达一生的创伤,韩江专门把这些伤痕挖了出来。
一般韩国女作家的作品都会与牺牲、死亡和历史创伤有区隔,而韩江作品都在探讨暴力和伤痕这些沉重的议题,这是她的特别之处,也是受关注的地方。
冷杉RECORD:韩江的文学语言有什么特色?中国有作家的写作风格和她相似吗?
卢鸿金:在我看来,韩江属于印象派作家,作品中有很多后现代的手法,写历史事件时她会用冷静的文字去描绘感情,不是直接表达,而是用隐喻的东西、幽微的东西、乐鱼电竞登录象征性的东西、对比的东西去结合。《不做告别》里使用了很多意象,用树木、雪花去代表生跟死。下过雪后,光秃秃的树上只有黑色和白色,黑色代表墓碑,跟济州岛大屠杀中死去的灵魂产生连接。这样抽象和隐喻的细节,也是翻译中最难的部分,我有时也不敢确定,这些描写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。
我觉得韩江的作品跟王安忆有些类似,她们都用很大篇幅去写主人公所在的环境和内心世界。王安忆在《长恨歌》中用了好几十页写上海的巷弄,韩江的《不做告别》前一部分没有直接进入济州岛事件中,而是写梦境和主人公想自杀的心情。
卢鸿金:她用女性视角去描述政治事件时,虽然要讲相当残酷的政治迫害,但没有直接做宣判和陈述,笔法是很委婉的,很间接地把内心感受呈现在你面前,而很多男作家的写作中就没有太多这样的内心独白。
过去的作家还会直白地描绘施暴者的丑态,韩江并没有,她在写光州事件和济州岛大屠杀时,都没有下定论,只是记录下来。我觉得她的终极目标不是去批判,而是去展现人性,是选择原谅,可是不能够遗忘。
从我接触的作品分析来看,韩江得奖的可能性会高于一些知名的韩国男性作家,比如高银和黄晳暎。黄晳暎的作品不像韩江写得那么美,他直接呈现事实,还带有很多主观判断。我最近在翻译他的《铁道家族》(暂定的中文书名),写到日据时代韩国工厂的抗议,能感受到作家本人非常厌恶日本殖民统治,这么直白的表达能不能获得奖项青睐是一个疑问,此外诺奖也会有政治层面的考量。
卢鸿金:国家支持文学推广很重要。隶属于文化体育观光部的韩国文学翻译院,会资助翻译者、补助出版社,也培养了很多韩国本土和外国的翻译人才,他们把韩国的小说、散文、诗、学术作品,翻译到海外,目前韩江的作品已经被推广到28个国家。
韩江得诺奖后,有东亚出版界的人说,像韩江这样水平的作家他们有一大堆,可问题是他们没有去推广、经营和耕耘,那就很难被看到。韩国文学翻译院成立了28年,韩江获奖背后,其实是韩国特别重视文学外译的成果。
海外传播的过程中,译者也很重要。好的译者不只要对文字有理解,还要了解韩国的政治、社会、大众心理,才能做很好的诠释。
魏凡:之前我对韩国文学的概念很模糊,受韩剧影响,我刻板印象中认为韩国文学也比较偏青春或家长里短。孔枝泳老师的《熔炉》,改变了我的看法,这是我最早制作的韩国文学,反映了严肃的社会议题,市场反应也很好。在这个基础之上,我发现韩国有一批文学性很高的作家,尤其是女性作家。2018年诺奖停发,韩国最大的网络书店yes24发起过预测诺贝尔文学奖的读者票选,韩江以20.3%的得票率高居榜首,我因此了解到她。
魏凡:我读完这本书的第一感受是震惊于这个故事,尤其是主人公英惠的父亲逼她吃肉的画面——往她嘴里塞,掰开她的双唇,打她的脸,英惠处在周围所有人对她的暴力之中,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经历,感觉跟她产生了某种连接。我最初觉得这是一个女性主义的书,后来才逐渐理解她讲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暴力。
2013年,国内就有出版社做过这本书,名字叫《素食主义者》,当时的封面比较男性凝视,是一个女性后背画着红色花朵,似乎在展示亚洲女性的苦难,迎合西方社会对东方的猎奇想象。广告语还是“真实呈现精神障碍者的感官世界”,我觉得这个理解有偏差,就想把这本书再做一下。我想展现的是,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社会某种处境下的,当你成为弱势者时,会遭到怎样的暴力对待和不被理解。
魏凡:韩江之前在中国出版过三本书,最好的只卖出了2000本左右,剩下都是100多本,销量很差,我原本做好了这本书不会通过的打算。但我所在的磨铁出版社有个规则蛮有意思,做外国文学的高级产品经理每年有一个力排众议、一票通过选题的权利,有点像pass卡,我当时想如果不同意的话,用这个卡就OK了。
2020 年 7 月的选题会上,我介绍她跟我之前读到的女性文学都不一样,女性之外的读者也能产生共鸣,写作手法也是国际上流行的魔幻现实主义,残雪和托卡尔丘克也这样写,很符合现在的写作趋势和议题探讨,我判断至少能卖5万册。
大家听了很喜欢,这几年国内女性主义的讨论环境确实大不相同了,领导觉得有必要做,还决定当作重点选题来操作。
魏凡:书名从上一版的《素食主义者》变成了《素食者》,因为素食主义会让人觉得主人公是出于宗教信仰不吃肉,但我觉得她纯粹是一种个人选择。
旧版翻译的译者是男性,带有一定的男性视角。我们重新试译了6个译者,最后定下了生活在韩国、非常喜欢韩江的女性译者胡椒筒。
书封上那句话也非常体现这本书的表达,“你现在不吃肉,这世界上的人就会把你吃掉”。韩江老师后来写了一句话,我们放在了新版的书上——“她沉静地坐在那里,就像等待着什么,她的目光沉静而坚定。”
后来有读书博主推了这本书,视频标题是“没人做过,就是错吗?从来如此,便对吗?”有的读者还反馈,读完感觉很像鲁迅的《狂人日记》,这些都是我没有想过的方向,让我重新思考这本书的主题。
卢鸿金:近10年来,翻译出版的总量相当惊人,我忙的时候一年要翻译三四本,现在到明年8月都已经排满了。但直白来讲,有很多审阅问题,如果书籍牵涉到政治议题,可能要做一些删减,不能够原汁原味地呈现,这是不是会毁损作家要表达的东西?还有很多跟朝鲜半岛议题相关的好作品,不见得能在中国大陆出版。韩国作家对于审阅问题有两种态度,一种是做删减的话就不要出版,另一种则是比较开放,能够出版就是很好的。
冷杉RECORD:近几年国内读者热衷于韩国文学,有这样一种归因——东亚各国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结构具有相似性和同构性,很多中国读者读韩国文学来“代餐”,你怎么看?
冷杉RECORD:过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部分是七八十岁的男性作家,少部分是七八十岁的女性作家,以欧洲作家为主,这次选择一个54岁的亚洲女作家,对诺贝尔文学奖来说是不是一种革新?
魏凡:诺贝尔文学奖从2018年性侵丑闻之后一直在革新,其实近10年是平衡的,5个男性5个女性,它之前也一直被诟病太关注欧洲,很少关注亚洲,上一次亚洲作家获诺奖还是12年前的莫言,也希望韩江老师的获奖能作为一个开始,让更多东亚作家获得国际认可。乐鱼电竞登录
魏凡:我觉得任何一个女性作家获奖都会遭到男性反对(笑),尤其是韩江作品中有一定程度的对男性的冒犯。我们肯定一种说法,作家写出作品以后,跟TA本人就没有关系了,大家对作品解读成什么样,只要是正当讨论,不是谩骂,就有意义。
冷杉RECORD:网上还有一种声音,说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“对于朝鲜半岛议题的关注”,你怎么看?
卢鸿金: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,对好作品的解读都不同。但我不觉得跟半岛议题有什么关系,好的作品是有普世价值的,放到哪一个国家都能够引起共鸣,是否能被诺奖选中,跟作家文学生命的旺盛程度有关,跟TA的风格是否符合文学界的风潮有关,以及跟作品本身能否带来感动和理解有关,跟发生在哪个地区没有关系。
卢鸿金:2000年是个分水岭,在此之前,男性作家主导的文学书写,大部分跟大时代下的国家命题关系密切。2000年以后,女性作家的声音逐渐出现,她们的书写比较柔软,会关照个体的生命和内心世界。2010年之后,年轻女作家涌现得更多。不过矛盾的是,虽然韩国女性主义作品很多,各种女性议题都被提出来,但社会现实却没有太大改变,女性还是在男性主导的职场环境里,没办法完全得到公平对待。
魏凡:我相信会有很多东亚女性作者受到她的鼓舞,除了写历史事件的两本书,韩江老师其实也写私人化的东西,比如《素食者》中对日常生活的反思。吃肉和语言暴力,都是人们习以为常的非常小的点,韩江敏感地察觉到,并写主人公英惠拒绝吃肉,不再说话,有一种很决绝的对日常生活中问题的抵抗,有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感觉。这次获奖,说明写作私人化的东西也能得到认可,会鼓励更多女作家写出具有女性视角的文学。
冷杉RECORD:你还关注到其他的亚洲女性作家吗?谁有获得诺奖的潜力呢?
魏凡:年底我们会出版印度女作家吉丹贾丽斯里(Geetanjali Shree)的作品《沙墓》,跟其他用英语写作的印度作家不同,她坚持用印地语写作,我们也是从印地语翻译成中文的。这本书讲的是一个老太太到80岁时,终于重新掌握人生自由,变成了一个女权主义者,开始跟周围的大自然对话,跟变性人邻居做朋友,然后跨越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界。
她在2022 年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,是第一个获得此奖的印度作家。发表感言时她说,边界就是用来跨越过去的。近几年,布克国际文学奖就像诺贝尔文学奖的前哨站,韩江得奖也会对这位印度女作家获奖产生很大的推动作用。
冷杉RECORD:《素食者》出版时,你在编辑手记里写,“如果不是这本书,我应该会离开出版业”,当时处于怎样的工作状态?
魏凡:有点心灰意冷,因为有一段时间出版环境确实不好,美国书号受限,我之前主要做北欧文学,也很限制,要比以往任何时间里都要难上几倍。就像我在某位出版人日志中读到的那样:“事情本身并不困难,困难的是你做了应该做的事,只剩等待。等待体现了人生的荒谬性。”
另外,做外国文学本身就是一个“长期坐冷板凳”的状态,几乎每本的制作周期都是一年。韩江6本书的策划,每本我们都做得挺精美,烫了不同的金,请了很贵的插画师和翻译老师,但《素食者》之后的书,销量一直不太好。
魏凡:影响挺大的,因为我们是毛利制考核,一本书赚了赔了都会体现在我的工资里。卖书有三种情况——这本书你很喜欢,但是卖得很差;你不喜欢,但它卖得很好;你又喜欢,又卖得好,肯定想追求第三种情况,但太难得了。负面反馈出现时,我就会产生倦怠,觉得这件事情明明不赚钱,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力气?
我也一直要在选书和赚钱中做权衡,出版韩江诗集《把晚餐放进抽屉》时就很犹豫,因为国内没有卖得好的诗集,大家也没有读诗的习惯,但因为韩江老师是写书出道,读诗对于全面理解韩江的创作非常有帮助,所以还是挺纠结地引进了。
冷杉RECORD:十年的编辑工作,从一本书立项再到出版的漫长等待中,怎么坚持下去的?
魏凡:能坚持10年,当然是因为我还有一些畅销书,比如TFboys和马天宇的明星书,还有《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》,会让公司认可我继续干。同时我也得到了来自读者、商家、同行的正向反馈,很多新来的同事跟我说,是看了我的《素食者》编辑手记,才想来公司的,会有一点被看见的感觉。这次获奖也有很强的正反馈,一个人如果一直在做没有反馈的事情,是非常艰难的。
冷杉RECORD:韩江获得诺奖,对于你的编辑工作和图书公司来说,各自意味着什么?
魏凡:主要是对信心很有帮助,过去有内容很好但销量不一定会好的书,就想着要不放一放,现在觉得要相信自己的判断,再试一试。我之前有个同事陈亮情况类似,他做的书销量也不好,还是一直在坚持,后来他负责的白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得了诺奖,对他产生了很大鼓励,他又陆续做了很多纪实历史的书,包括讲耶路撒冷的。
韩江这次获奖让我们有契机可以引进她更多的作品,也给了大家做韩国文学,尤其是韩国女性文学的信心,同时会让公司在做严肃文学方面更坚决,一些尘封已久的严肃文学作家有望引进,除了韩江,我们还出了库切、村上春树的书。
二十四岁的那个中秋夜,为了看月亮,我独自走出大门。那时,我一边在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单位上班,一边利用只睡四五个小时省下来的时间偷偷写小说。应该许许愿了,望着皎洁的月亮我想了想要许什么愿。
魏凡:2021年2月,我读到《植物妻子》序言中韩江写的这段话,觉得做外国文学不要丢掉那颗心也很重要。当图书编辑是很多文学青年的梦想,原本以为每天能跟书打交道,实际做时就会发现更多是跟表格打交道,跟人打交道,看稿的时间反而会变少,这是一个比较现实的过程,工作时间一长,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。但做韩江老师的书时,我看到她写的句子会截图给同事们,感叹她真的写得很好,让我又重燃了对文学的热情。
还有一件小事,制作《不做告别》和《失语者》时,韩江老师对封面采用插画来表现提出疑问,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,解释了我们的设计意图和中国大陆市场的喜好,然后拜托版权部的同事翻译成韩文,再托韩江在英国的经纪公司,转交给了她。韩江老师后来回复了一封信,让我们非常感动,以下是从韩文译成中文的版本:
您好,您发给我的信我很感激地收下了。您亲切仔细的说明让我理解了您设计的意图。感谢您付出的心意和时间。现在我可以用另外一种目光接受这几本书的封面了。我很感谢并尊重魏凡老师和设计师、插画师老师付出的努力。希望通过这些努力,能与中国读者进行深厚的交流。感谢您把我们连接在一起。